只是因为对世界的恐惧,对未来的焦虑在时间中饱受煎熬,所以那被一整碗药汤浸泡着的心脏才强烈地说出那句“我好想你”。——引言


“我们这一代人,抢先一步在大灾难之前出生,却享受着大灾难的余烬在其中生长。未曾来得及体验大灾难之前的“黄金时代”,却不得不肩负起被肆意破坏的社会的责任。

然而不这么做就没办法活下去。人类是群居动物,任何一个人脱离他人都无法生存下去。所以社会才就此诞生了不是吗?因此无论是多么糟糕透顶的社会,都是人形成的,其中也总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真是无聊透顶。自己对着自己PUA,看起来着实有趣。如果我意识不到自己正在PUA自己就好了,至少还能欺骗一下自己。不过多多少少还是欺骗到了一些吧。

今天天气不错,能看到星环从天幕垂下。银白色的星环如同瀑布一般,撕开了灰暗的天空,从三千尺外疾驰而下,仿佛要压倒整个城市。如果让李白看到这番景象,他会写出怎样的诗句呢?或者说,让他出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他会变成忧郁的杜甫呢?不得而知。

明天还有一整天的土木课。早点睡吧。”


我看着桌子上写的有些意识流的日记,不仅有些感到羞耻。果然夜晚就是容易让人胡思乱想。长叹一口气,我把日记本合上,洗漱完毕后往学校走去。天刚蒙蒙亮,去学校之后要先学三个小时的学科课程,然后上午是一上午的职业技术课,下午是实践工作,晚上还有四个小时的职业技术课。正当我有些无聊地把今天的所有科目全部在脑海中过一遍时,目光瞥见前方一个背影。

星环从右上角笔直地劈到地平线上,闪耀出淡淡的银白色光线给她镀上了一层光辉,银白色长发显得灿烂夺目。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向前走着,仿佛与这个社会隔绝了一样。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起来。趁这个功夫,我紧走两步追上了她。

“早上好,芙洛斯同学。”

她是与我同班的同学芙洛斯。大灾难发生后,她从受灾最严重的东欧一路辗转来到山东省城。据她说是一段很辛苦的历程,不过她似乎并不愿意提及太多。在这座城市里,异乡人并不少,大家都有一段苦难的过往。听到我的声音后,她转过头来向我打招呼,露出恬淡的微笑,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垂下,天蓝色的眼睛在其后璀璨闪光。大概,大灾难发生之前,没有被污染过的天空就是这般绮丽的颜色吧。

刚转来的芙洛斯看起来很冷漠。然而当我尝试向她搭话之后,发现我们意外地十分聊得来。我们也因此成为了十分要好的朋友。

绿灯亮了,我们并肩向前走。

“今天的职业课是土木呢……又要受累了。”

“是啊。幸好明天就该休息了。升上职三之后就没法每周只休一天了。”

两人随意地聊着有的没的,一遍往前走。

“职三学校要分配实习基地,你知道吗?”

芙洛斯冷不丁插一句,让我愣了一下。

“啊啊。是啊。”

周围的空气顿时冷了下来。

“如果能分到同一个实习基地就好了。”

“……”

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往前走着。走了几步,她突然停了下来,拉住了我的衣袖。

“我说啊……如果我们没有分到同一个实习基地,你会想我吗?”

我站住了。

“会的。我会想你的。”

“这样啊……”

我看向芙洛斯,她也正盯着我,脸颊有些泛红,但仍然没有移开视线。过了一会。她移走目光,看向天边的星环。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她脸上流露出落寞的感情。

那一瞬间,我的脸上也一定少了一些什么感情。


“要分开了呢。”

宣布实习分配结果的那个晚上。放学之后,我们没有回家。

虽然大重建一直在进行,但是市区里还是有一些没人居住的,损毁有些严重的楼。我牵着芙洛斯的手,一路登上了不知道哪栋楼的天台。天台的门被锁锁着,锁已经完全生锈了,轻轻一拉就可以拉开。

我们并肩坐在天台上。盛夏的晚上,气温却异常的低。我把褂子的一半分给芙洛斯,右肩传递过来她的体温。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星环悄悄地、细微地流转。

虽然说是要分开了,不过我们仍然都在同一座城市里。想要见面的话,还是可以见到的吧。但是,见面的机会一定大大减少了。每周半天的休息时间,想要修补疲惫的身体尚且不够,又哪来的时间去担心这些呢?

“你会去进修吧?去上高中。”

先开口的是我。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嗯。按照往年的录取分数,大概是可以去的。”

“真好啊。我大概就要直接找个工作了。”

“……”

“如此,一如既往,工作几十年,就差不多该安乐死了。你说,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芙洛斯转过头来,看着我,没有说什么。但是她的目光却像水一样,混杂着星环的光芒,还有一些难以言明的物质慢慢地掺杂进了我的眼眸。

这让我说出了从来都只会存在于日记里的话。

“无论是职三,还是以后的人生,都没有什么盼头。这个世界好像就是这样。你看新闻了吗?南亚那边又爆发战争了。叛乱也依然在进行着。战火无处不在燃烧,痛苦无处不在流淌,那么我们在这里生活的理由是什么呢?这样的未来,我看不到未来。虽然说社会就是这样,不过这就是我们构成的社会。我就是社会的一份子。我就是这个社会最卑劣的基本构成部分。这一切就好像是灰色的一张照片。下一步,该去哪里呢?

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一口气说了好多,有些喘不开气。

我面向芙洛斯,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

“芙洛斯,我——”

“你会想我吗?”

我未说出口的话被她打断了。

“嗯,我会想你的。”

“这样啊……”

突然间,她抱住了我。我愣一下,想伸出手回拥住她,她却在那之前松开了我。怀抱里只剩下残存的温度。

“请记住这份温度。刚才的话,就请等到下次见面时再说吧。”

在我面前的,是她绝美的微笑。恬淡,温柔,优美,似乎又掺杂着一些感伤。

然而,我却没能理解她的微笑。


“如果存在神明大人,为何不降下视线,指引迷茫,拯救苦难呢?为什么到最后也只能说着好痛苦好痛苦,然后默默吞咽下这份痛苦呢?谁能来救救我。谁能来救救我啊。我切实感觉到我已经到崩溃边缘了。但是现实不允许我崩溃。那能不能索性让我声嘶力竭地痛苦啊。我深知我不可能告诉谁。封闭的内心让我不可能把内心的崩溃告知与他人。因此我只能等着,等着能有一个人了解内心的我,等着能有一个人能发现我是如此痛苦,能发现我的崩溃,能拯救我。如果是你呢?是你的话,能否能察觉到我内心的感受呢?我好想你。”

“我是优柔寡断的人,是自卑的人,是无能为力的人,是懦弱的人。我做不到拼命去追求,仅仅是得过且过。自诩思想深邃,却看不透自己的未来。沉浸在逃避中。这样的我应该注定一事无成吧。暗自地焦虑着明天,却没办法从现在做出改变。我对这样的我深恶痛绝。我好想你。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呢?我还想再和你……和你……做什么呢……做过什么呢?”

“人生也就是这样吧,总是在想死与没那么想死之间徘徊着,如履薄冰。加缪说过,真正值得思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什么现在不去自杀,我觉得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哲学家都是疯子,所以或许我思考不透这个哲学问题了。

我仿佛与一个人相拥过。那份温度,仿佛还残存在我的怀里。我好想你。

……

“你”,是谁,来着。”


钢笔从手中滑落。

为什么,我会忘记“你”的名字呢?

我感到一阵反胃。

我早就知道原因了。只是没有勇气去承认。只是因为对世界的恐惧,对未来的焦虑在时间中饱受煎熬,所以那被一整碗药汤浸泡着的心脏才强烈地说出那句“我好想你”。仅仅是一些需要被转移的需要被安放的无处搁置的可悲的可憎的情绪,被强加到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的身上,我却把它当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神圣最纯真的东西,亲手把我心中最珍视的东西玷污。

我对这样的感情,深恶痛绝。


我看着桌子上写的有些意识流的日记,不仅有些感到羞耻。果然夜晚就是容易让人胡思乱想。长叹一口气,我把日记本合上,洗漱完毕后往实习基地走去。今天要做一整天的体力活。正当我有些无聊地把今天要干的事情全部在脑海中过一遍时,目光瞥见前方一个背影。

星环从右上角笔直地劈到地平线上,闪耀出淡淡的银白色光线给她镀上了一层光辉,银白色长发显得灿烂夺目。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向前走着,仿佛与这个社会隔绝了一样。有一瞬间,我觉得她似曾相识。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起来,她停在那个路口,仿佛在等着谁。

我向前走着,直到红灯变绿,她走过路口,而我向右转弯。

只有胸口残存的温度还在隐隐悸动。